唐高祖李渊嫔杨氏与长安太安宫
――读《唐太安宫嫔杨氏墓志》
赵振华 孙红飞
摘 要 唐高祖李渊逊位后困蹇于长安城太安宫。宫嫔杨氏出身望族，系隋荆州总管上明恭公杨纪之女，天生丽质，由良家入选，册命为九嫔，位至二品。气质高雅，温柔贤淑，中年辞世。生前服侍陪伴太上皇，亡故后孤独埋葬，是后宫显嫔贵妃的常见遭历。
关键词 李渊；杨贵嫔；泰安宫；墓志
《太安宫嫔杨氏墓志》拓片（图一），方形，边长56厘米，楷书21行，满行20字。所书字迹工整，个体较大而笔划纤细，在唐代墓志中并不多见。日本明治大学气贺泽保规教授据发表资料统计，清代末年以来截止2008年，全中国出土唐代墓志8367种（不包括墓志盖）[1]，加上近年新出《洛阳新获墓志续编》著录的259种[2],总数已经超过8600。数量虽然庞大，然而有姓名的妃嫔墓志却甚少，官阶高达二、三、四品而无名姓的《亡宫墓志》亦仅数方而已。故此志颇撩人兴致，今披露之，以飨同好。
一、墓志原文
太安宫嫔杨氏墓志铭
贵嫔讳，弘农华阴人，隋上柱国上明公之女也。昔西周国风，著好仇之美；东京内职，尽良家之选。况夫资世德之丕庆，播川灵之粹祉。抚翼黄 ，翻飞紫庭，新宫既饰，增成爰处。贵嫔神仪艳逸，姿制凝闲，赋善怀贞，执柔居顺，含壹德而为美，婉六义而成章。于是备列九重，聿宣四德，览晨鸡而作戒，顾彤管而问诗，佩服衿 ，览镜图史。至于翠帐晨开，兰灯晓灭，粉壁金钲之下，朱墀玉阶之上，艳桃李而增鲜，照云霞而掩色。既留皇鉴，宜降神祜，阅水传薪，促龄短世，委繁华于方壮，归太阴而潜处。贞观八年八月四日遘疾薨于后宫，即以其月九日葬于长安县义杨乡。椒掖增悲，宸居乃眷，寒草萋于广庭，芳尘凝于绮殿。缥冥冥而已远， 姗姗而可见，勒贞石于泉宫，俾徽风之永扇。铭曰：
赤泉华绪，清白公门；重光弈世，贻芳后昆。资灵帝女，禀粹天孙；贞芬兰郁，柔明玉温。其一。河间膺俊，层掖言归；学精图史，道贲宫闱。夙兴展义，辞辇慎微；金涂峻礼，彩翟崇徽。其二。春松始茂，隙驷先过；云途灭绮，月路沉娥。逶迤云 ，凄锵薤歌；泉宫 帐，夜海银波。其四。摇落荒原，萧条广陌；其物徒 ，来游非昔。列树埋魂，高封 穸；方传不朽，式刊贞石。其四。
铭的第三段“其四”，为“其三”之误。
二、太安宫
文献又作大安宫，是唐高祖李渊（566－635）晚年赋闲退居之地，位于长安城宫城北的西苑内西偏[3]。本来，李世民居宫中承乾殿，因为有克定天下功，高祖特降殊礼，于“武德五年七月五日，营宏义宫”[4]，即弘义宫，让秦王居住，颇承优宠。
武德九年（626）六月初四爆发了玄武门之变。在这次政变中，李世民杀害了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逼迫李渊立他为太子。不久，强使年过六十的父亲退位。李渊无奈，交出皇权不问政事。于当年“八月癸亥，诏传位于皇太子。尊帝为太上皇，徙居弘义宫，改名太安宫”，父子之间连居所也交换了。由于太安宫殿宇窄逼，居室不够，不能容纳全部宫人。十天以后，太宗“放掖庭宫女三千余人”[5]。清理老爸的后宫，腾出位置以充填自己的娥眉。一个具体的说法是贞观三年（629）“夏四月辛巳，太上皇徙居大安宫”[6]，幽困在高墙里面，消磨余晷。
贞观六年，直门下省马周上疏曰：“臣伏见大安宫在宫城之西，其墙宇宫阙之制，方之紫极，尚为卑小。臣伏以东宫皇太子之宅，犹处城中，大安乃至尊所居，更在城外。虽太上皇游心道素，志存清俭，陛下重违慈旨，爱惜人力；而蕃夷朝见及四方观听，有不足焉。臣愿营筑雉堞，修起门楼，务从高显，以称万方之望，则大孝昭乎天下矣。”[7]太宗深纳之。可见太安宫规模不够宏峻。在老子闲居了数年之后，由臣僚建议，经儿子批准，得到较大修葺和整饬。
贞观九年五月庚子，太上皇“崩于太安宫之垂拱前殿，年七十。群臣上谥曰大武皇帝，庙号高祖。十月庚寅，葬于献陵”[8]。那么，墓志记载的“太安宫嫔杨氏”就是高祖生前的后宫诸嫔之一。
三、杨贵嫔的高贵出身
墓志说她是弘农华阴人，隋上柱国上明公之女。弘农杨氏是自汉代以来的关右著姓，海内名家，代出将相，闻人相踵。世家大族之间以婚姻缔结政治同盟，杨家的女儿也是皇后、妃嫔的首选。隋朝建立后，弘农杨氏更是天下望族之首。
《北史》集中记载杨敷及其兄弟子孙等八人的传略，皆朝中俊彦。名列传末的杨纪[9]是隋宰相杨素的堂房叔父、杨贵嫔的父亲。《隋书》叙其名为杨文纪，为北周华山郡公，累以军功擢迁。隋文帝为北周丞相时，改封汾阴县公。入隋后“拜熊州刺史。改封上明郡公”[10]，简称上明公。其人亦屡见于文献，《隋书・李景传》记载， 州刺史李景与上明公杨纪送义成公主于突厥。《隋书・公孙景茂传》有“仁寿中，上明公杨纪出使河北”的记载。韦述《两京新记》残卷说，隋代大兴城内朱雀门大街以西的太平坊因入衙上朝便利，坊内满布达官显贵的住所，其中有杨纪宅，后来改为定水寺：“开皇十年，荆州总管上明公杨纪为禅师慧能所立”[11]。于是，唐沙门释法琳撰《辩正论》卷第四《十代奉佛篇下》便有了城内“隋上柱国荆州总管上明公杨纪(造定水寺)”的记载，结衔和墓志所记相同。
近年陕西华阴出土的《大隋使持节上开府仪同三司荆州总管上明恭公杨纪墓志》（仁寿四年），藏千唐志斋博物馆。先是发表录文[12]，后来著录拓片[13]。墓志叙其于隋文帝开皇年间“改封上明郡公”，卒于仁寿四年（604），春秋五十八。由此逆推，其生于东魏孝静帝武定五年（547）。墓志叙杨氏于贞观八年（634）八月四日遘疾薨于后宫，“促龄短世”，意思是寿命不长；“委繁华于方壮”，说她正当壮盛之年便去世了，约在四十岁左右。那么杨氏大概生于公元595年。换句话说，杨纪于四十九岁时，养育了女儿杨氏，她是父亲的老来女。照此年龄推算，李渊大杨贵嫔二十九岁。
四、杨贵嫔的后宫生活
（一）容貌德行和后宫生活
唐代的国家制度规定皇帝有充盈的后宫，以维系皇权，乐享私欲。太安宫里有多少位妃嫔宫娥侍陪李渊度过落寞的晚年，是一个谜，但这位比太上皇早亡九个月的杨贵嫔是其中之一。
墓志说，供职禁中的大臣为皇帝选择嫔妃，“尽良家之选”。在辅佐朝廷的累世积庆之家，择取品貌皆优的闺女入宫。汉张衡《西京赋》云：“后宫则昭阳、飞翔、增成、合 。”墓志的“新宫既饰，增成爰处”，是借古代后妃所居宫室名称来说皇帝为出身高贵、入选为嫔的杨氏专门建造了居住的宫室。
接着，墓志以较大篇幅褒扬杨贵嫔神情仪表艳美飘逸，形体容貌贤淑优雅。天赋善良怀抱贞操，秉持宽柔依从道理。她以一心一意尊事天子为美德，犹如《诗》韫六义委婉而成篇章。于是充任皇帝的嫔妃，宣扬妇女应有的四种德行。墓志的“览晨鸡而作戒，顾彤管而问《诗》”，前句是借用《诗・鸡鸣》篇中“鸡既鸣矣，朝既盈矣”的意思：贤妇听到鸡鸣后，劝丈夫起床早朝、勤于政务。后句是借用《诗・静女》篇“静女其娈，贻我彤管”所隐喻的意思：古代女史记事用杆身漆朱的笔，记功书过，用在这里还是辅助督促丈夫建功立业之意。和唐玄宗的小妾《张美人墓志》（开元十二年）的“故彤管钦风，青规式宪；彰妇德于桂 ，播嫔德于椒闱”[14]所叙的意思相同。墓志继续赞美她穿衣佩巾，借鉴图书和史籍。饰以翠羽的帷帐在早晨打开，精致的灯具在天亮时熄灭，阳光照耀白色墙壁，在涂饰红色地面的殿堂里，用玉石砌成的台阶上，她的美貌比桃花李花还艳丽，容光焕发居然让云霞退颜色。
（二）跻身后宫的等级地位
唐代的后宫女子，人数极多。后宫的建设模仿前廷，其内官有九个系统的品级。除了皇后，其他六品以上妃嫔分等级定人数：“唐因隋制，皇后之下，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各一人，为夫人，正一品；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各一人，为九嫔，正二品”[15]，另外设立婕妤、美人、才人、宝林、御女、采女等妃位。杨氏出身名门贵族，气质高雅，形貌佚丽。于闺阃中自幼接受妇则母仪的教训，温柔贤淑，堪称典范。入选后宫，册命为九嫔，品级地位相当高。
在唐代开国皇帝众多的妃嫔中，因生育了子女而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却不多。高祖有二十二个儿子，由十八位皇后、妃、嫔等生育，其姓氏记载于两唐书中。杨氏是隋皇族，以血统高贵无与伦比而联姻李唐帝室。唐王朝的宫闱中，杨氏一族的女性人数很多。在李渊的众嫔妃中，为其生下儿子的就有杨嫔（江王李元祥之母）、小杨嫔（舒王李元名之母）和杨美人（虢王李凤之母）[16]，三位杨氏。
由于墓志没有记述杨贵嫔的生育情况，看来她不是文献记载的杨嫔和小杨嫔。宫苑深深，妃嫱嫔御如云，也不见老皇帝圣情矜悼之意。
五、杨贵嫔的埋葬地域
墓志说，杨贵嫔既然专由皇帝鉴赏，就应当赐给神灵所降之福。可惜流水传火，命短早世。于贞观八年八月四日因病薨于后宫，即以当月九日葬于长安县义杨乡，是乡比较少见，民国《续修陕西通志稿》卷一五二记载《李朝成尊胜陀罗尼经幢》（唐宣宗大中二年）立于长安县义杨乡[17]，也就是其他唐代墓志所叙的葬地义阳乡[18]。《长安志》记载：长安县辖六乡，“义阳乡在县西南二里，管布政里”[19]。
唐帝十八陵分布于长安城北，已知陪葬帝陵的妃嫔墓志亦出土于此。献陵位于咸阳市三原县城东25公里的徐木乡永合村。据考古调查和发掘，目前已知有五十二位诸王后妃、贵戚功臣之墓陪葬陵周。文献记载有献皇后、穆皇后、楚国太妃万氏陪葬[20]。然而杨贵嫔虽然先于李渊薨亡，却没有得到 于献陵的荣宠而埋葬于长安城南。
杨贵嫔生前尊享二品显荣，弃世之后五天便入土了为安了，如此匆匆速葬，在唐代墓志中难得一见，有点失常。丧葬礼仪的丰俭最能显示一个人生前的身份地位，《新唐书・百官志一》记载，“百官、宫人丧葬赠赙之数”，由礼部郎中和员外郎执掌。可是高规格的后事料理标准，若遣官监护丧事，赏赐东园秘器，是老病的太上皇早已失去的权利。墓志除了一句“椒掖增悲，宸居乃眷”外，没有其他让人感觉温暖的话，传递了一个中年贵嫔不受专宠的信息。
唐代的内侍省为由宦官执掌的管理宫廷内部事务的衙署，下设五局，其中的“掖廷局掌宫人簿籍；……奚官局掌宫人疾病死丧”[21]。凡宫人名籍的增益和删除，都归长官掖廷令管理。“奚官令掌奚隶工役、宫官品命。丞为之贰。凡宫人有疾病，则供其医药，死亡则供其衣服，各视其品命”[22]。可见颇显文采的墓志由内侍省掖廷局的专职官员撰写，由奚官局辖属工匠上石镌刻。
外显风貌内著品质的杨贵嫔和大群妙龄佳丽一生侍陪着深宫里唯一的老男人，压抑孤独与世隔绝。虽贵无寿，命也如何！
原载《唐都学刊》2011年第6期
注 释
[1]气贺泽保规编《新版唐代墓志所在总合目录（增订版）》，（日本）明治大学东洋史资料丛刊5，明治大学东亚西亚石刻文物研究所2009年。
[2]洛阳市第二文物工作队编《洛阳新获墓志续编》，科学出版社2008年。
[3]（清）徐松撰，李健超增订：《增订唐两京城坊考》（修订版），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34页。
[4]《唐会要》卷三○，《宏义宫》，中华书局1955年，第549页。
[5]《旧唐书》卷一，《高祖纪》，中华书局1975年，第17页。
[6]《旧唐书》卷二，《太宗纪》上，第36页。
[7]《旧唐书》卷七四，《马周传》，第2613页。
[8]《旧唐书》卷一，《高祖纪》，第18页。
[9]《北史》卷四一，《杨纪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527页。
[10]《隋书》卷四八，《杨文纪传》，中华书局1973年，第1295页。
[11]（日本）平冈武夫编《唐代的长安与洛阳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81页。
[12]陕西省古籍整理办公室编《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新藏专辑》，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453页。
[13]王其 周晓薇编著《隋代墓志铭汇考》第三册，线装书局2007年，第106页。
[14]唐玮《新出唐〈张美人墓志〉考释》，《碑林集刊》（十），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第121页。
[15]《旧唐书》卷五一，《后妃传》上，第2161页。
[16]《旧唐书》卷六四，《高祖二十二子传》，第2413页。
[17]武伯纶《唐万年、长安县乡里考》，《考古学报》1963年第2期，第95页。
[18] http://forum.er07.com/爱如生国学论坛 » 专题研究 » 唐长安、万年县的乡村初考。smj发表于 2008-10-28 10:30
[19]（宋）宋敏求《长安志》卷十二，（台湾）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印行，民国五十九年，第283页。
[20]刘向阳《唐代帝王陵墓》，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11页。
[21]《旧唐书》卷一八四，第4753页。
[22]《旧唐书》卷四四，第1871页。
